第一章 神的镜子

人总是按照自己的形象塑造了神。日本人也不例外。日本最早的神和神话并不一定是日本独有的。其中有些可能起源于亚洲大陆,但很快就按日本的生活和思想方式改头换面了。

然而最初连神的影子都没有,倒有个象蛋一样的东西。从这个蛋里生出了七代神,其中包括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兄妹俩。日本的神话就是从他们俩真正开始的。

兄妹俩用“嵌珠神叉”搅弄混浊世界的炽热岩浆。几点浆水从神叉尖滴下去,凝固在海中,成了一座岛。他们在那个岛上立起了一个形如阴茎的柱子,将天地分开。接着又发现哥哥身上有的,妹妹没有。于是决定将他们自己合二为一。他们通过观望一对情鸽,学会了亲嘴的本领。又在鹡鸰的启示下作出了幸福结合的其余动作。

 

 

 

伊邪那美生出了日本各岛和众多的神。生火神时她受够了罪,连生殖器都被烧坏了。最后,她从自己的呕吐物、粪便和尿水中创造了金神、土神和水神后便死去,消失在冥府中。

她那悲痛欲绝的哥哥兼丈夫伊邪那岐追随她到了阴间。她求他不要去看她那可怕的样子,但他忍不住瞥了她一眼,望见她腐化了的身上爬满了蛆,不由叫道:“我怎么闯进了这么丑恶、肮脏的一个世界!”

这使伊邪那美恼羞成怒。她特命“阴间丑妖”追杀其兄。伊邪那岐好容易摆脱了女妖们的追赶,又不得不用岩石当道才没有被他的妹妹兼妻子擒走。这些事使他怒不可遏。于是按照日本的传统方式,即以丈夫的一句话断绝夫妻关系,宣布与伊邪那美离婚。她为了报复,发誓要在他住的岛上每天掐死一千人,而他则回答要在一天内建起一千五百座供人生子的房屋。

伊邪那岐从阴间回来后,极力清除他身上的死人的污浊。他在立花河里彻底洗了一个澡,又生出了几个神:从他的左眼爬出了太阳女神,天照大神,从他的鼻子里钻出了风神须佐之男。天照大神被分配治理高天原,而她的弟弟须佐之男泽受命治理大海。可是,他非但不为接受这一使命高兴,反而大喊大叫,恨自己不能去阴间与母亲团聚。在下阴间之前,他决定先上天去看他姐姐。

须佐之男对母亲念念不忘,而且性情粗暴。到了他姐姐的管界后,他毁坏了稻田的沟渠,又极不体面地在神圣的殿堂上拉屎。但最糟糕的恶作剧是当天照大神及其侍从们正在大厅里忙于织圣衣时,须佐之男将一匹被拨了皮的小马扔进去,使一名织女受惊,不慎刺穿自己的生殖器而死去。

天照大神是有耐性的女神。她深爱自己的弟弟。开始她忍受着他的所作所为,替他解脱,宽容他,希望这样能制止他。但现在他做得太过分了。一气之下,太阳女神隐退到伊势(如今成为著名旅游景点 ) 附近的一个黑暗岩洞里。 整? 个世界随之漆黑一片。

众神决定集会,按照真正日本的方式统一意见。“无数神的声音象在十五的月亮下成群的蝇子……” ,大家几次设法引诱天照大神出洞,她都不动弹。最后,一口缸被扣在那个洞前。“高天骇人女神”爬到缸顶上,象旧式女巫那样进入一种恍惚状态,并开始跺脚,起初很慢,渐渐地越跺越快,同时转动眼珠、挥舞矛枪,在众神的喝彩声中,她情欲狂发,露出乳房,并“将她的裙子扯到阴部以下” 。此刻,表演达到了令人战栗的高潮。一双双眼全盯着她那神圣的生殖器,众神暴发出一阵狂笑,整个宇宙都能听见。

天照大神不能眼看着众神当她不在场时那样开心。她将头伸出洞,看究竟什么如此好笑。一面镜子立刻推到她面前。高天骇人女妖叫嚷发现了一位新女神。这下,天照大神完全失去了冷静,拼命伸手去抓她在镜中的影子。“强臂郎”乘机捉住她,将她从躲藏的洞里拖了出来。世界又重现光明。

任何一种文化总要受许多流行风尚和潮流的影响。本国和外国的历史,以及佛教、儒教甚至基督教都曾对日本文化起过作用。日本虽然表面在变,却从未真正脱离其最古老的本土文化根源。这种根源与神道有关。但我指的不是政治家在19世纪末为推行强烈的民族主义而炮制的国家神道教,而是指所有对自然的崇拜,以及民间信仰、古代各神和旧式礼仪。它们反映了一个由地地道道的农民所组成的民族的信奉,而日本从许多方面来说仍是这样的一个民族。

“神道”两字最初是在7 世纪为区别于佛教而创造的。但很难说这是一种宗教。 因为它几乎不带任何抽象的推测,也并不显示对我们这个世界之外的其他世界的觉察和兴趣。在古代日本人的头脑里,天堂里到处是勤劳种稻的庄稼人,是一个很惬意的地方。人们并未发现神道有过系统的伦理学和国之道,如我们在中国所看到的那样。事实上,最早的神话是典型的日本故事。它们围绕人际关系展开,并自由地添些性的趣味。

神道仪式繁多,但没有教条。一个人从事神道和他生来就是日本人一样自然。神道是许多神话和仪式的总和,它们构成了日本的生活方式。神道系庆祝仪式而不属信仰。所谓神道徒是没有的,因为神道主义不存在。

妇女在神道中的角色虽然重要,却有所矛盾。在庙中修行的仍是处女,而从古到今日本生活中最受赞美的人物之一却是母亲。太阳女神,即天照大神也许因此而十分重要。在父系社会里,太阳往往是男性的。例如,在印度,人们一年一度庆祝大地女神与太阳神的婚姻。和日本开天辟地的神话一样,从海上升起的太阳象征着生命的力量,但在印度,它是与一位男性的“湿婆”相联的。在带有母系文化痕迹的神道中,情况正相反:大地由一位手持矛枪的男神大国主命所统治的。而水是生命的源泉。从水中升起的、象征日本的太阳是女性的。火的象征依如此。在日本,伊邪那美因生火神而死。而在希腊那个父系社会的神话中,却是男英雄普罗米修斯从上帝那里盗火并受到严惩。

对大自然的崇拜显然包括对性的崇拜。日本的神与大多数日本人一样并不因性行为本身感到愧疚。伊邪那美和伊邪那岐一旦受了鹡鸰的启发便不能自制了。性确是大自然的基本、中心部分,不存在过失的问题。像这对兄妹神这样尽情享受性欢乐的,在日本众神中无独有偶。大国主命在他平定的世界中有无数情人。他只遇到过一次麻烦,而那是因为他不愿与情人的丑姐姐同床。由于这次失礼,他的后裔,即日本皇帝们都被判作凡人。

人们常说在日本,只要不被当场抓住,从而受到社会的耻笑,几乎可以为所欲为。也就是说,享乐主义只受社会禁忌的限制。这样说可能过于简单。让我们来比较一下伊邪那美、伊邪那岐和亚当与夏娃。后两位因夏娃咬了一口苹果被赶出伊甸园。他们只是在知道什么是好坏后,才有可能犯罪。

日本则没有这样的神话。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并没有因他们的任何行为直接受惩,从未被赶出什么伊甸园。他们的危机是在丈夫看到妻子被腐化的身体后爆发的。造成这一不幸的是伊邪那美的羞耻感。而不是她的什么自觉的行为。日本神可以泰然享受性欢乐,却对脏污,特别是死的脏污十分恐惧。伊邪那岐看到他妹妹腐烂恶臭的身体,自己差点死去。可以说,脏污是日本人的“原罪”。必须补充的是,神道和许多宗教一样,认为女人比男人更脏,因为血是一种脏污。在过去,日本某些地方的妇女常在月经来潮时被隔离于专门的小屋中。

并不只在日本有这种性与死的关联。乔治。巴达继其他人之后,已对此有了雄辩的论述。尽管性本身在日本思想中不属罪过,但似乎确存在对性欲所能纵恿的摧毁力(尤其是女人身上)的深深惧怕。(不消说,这也不是日本特有的。许多天主教艺术家的作品也有同样的反映)。

日本人害怕的这种摧毁力之一是嫉妒。由此可以解释他们对女人深为矛盾的态度。女人,尤其是作为母亲,受到人们的崇拜;但作为贞洁败坏者,则为众人惧怕。伊邪那美是生命的创造者,也是死和脏污的化身。出于嫉妒,她甚至发誓一天掐死一千人。然而,她没有理由嫉恨另一个女人,因为据我们所知,伊邪那岐的生活中并不存在第二个女人。但伊邪那美恨自己失去了妻子的地位。大多数日本妇女,不管怎样受婆婆吃醋的气,或遭不忠丈夫的冷落,她们都不能没有这种有夫之妇的社会地位。任何夺走这一地位的威胁都可能激发出最凶狂的嫉妒。有充分的事实证明,男人为之惶惶不可终日。现在仍有新娘子在新婚中戴白帽子的风俗。那帽子看去象是用布单松松地在头上扎成。这在日文中叫作 “角隐”, 即遮隐 “嫉妒” 这个角。

 

 

写于11世纪初的《源氏物语》中,有位和尚劝一位母亲不要听任她女儿勾搭一名有妇之夫。他说:“女人生来带有深重的罪过。她注定要在黑暗的长夜中挣扎。这是对她们那种狂热的邪恶本质的报应。如果你女儿一旦激起这个男人妻子的嫉妒,她将被枷锁紧紧束缚,永生永世不能逃脱。”

井原西鹤在17世纪的《好色一代女》这部关于一名堕落女人的小说中,描写了一群上层社会的女人们聚集在一个所谓“嫉妒会”上,抱怨她们的好色放荡的丈夫们。贵夫人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前痛打一个女子肖像,它象征那些将她们丈夫引入歧途的所有邪恶女人,以发泄郁积在胸中的愤懑。因此,最凶猛的嫉恨所打击的往往不是作丈夫的,而是其他的女人。

嫉妒的妻子中最可怕的是那些报仇心切、要清算生前旧账的鬼魂。在老戏和民间传说中充满了有关被骗妻子的幽灵折磨她们的丈夫和情敌,并以残酷而暴烈之死告终的故事。这些戏仍在剧院和电影院上演,通常是在闷热的夏天,那正是人们需要出冷汗的时候。

如日本岛惯见的地震和其他自然灾害一样,嫉妒、脏污和死亡仅仅自发而已。它们将永远陪伴着我们。但它们不是因我们的某种罪过行为而出现的。罪过这个观念,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对日本人的思想都格格不入。日本的神和大多数人一样,既不十全十美,也不彻底败坏。日本没有色当这个角色。

人们也许会说,太阳女神的弟弟须佐之男是“坏”的,但这肯定不是抽象的和绝对意以上的“坏”。他是风神,坏也不过去鼓风。他最大的罪行也不过是他那反复无常、自私、粗野的破坏行为,这对于日本社会来说是够严重的。他是一个任性的少年,肆意地“若事生非”。顺便提一下,这个动词常被日本人用来描绘他们在亚洲战争中的行为。他们的暴行也象风,刮得飓风一般也不是他们的过错:树欲静而风不止。

须佐之男所受的惩罚在传统社会中并不罕见:他被放逐,不得已成了流浪汉。这个不幸的命运却事实上使他成了一名相当典型的日本英雄。在幻想故事中,违反社会准则的强人不一定受谴责。控制日本人行为的不是抽象的道德标准,而是社会准则。但因为它们如此根深蒂固,非英雄不能破除。而破除的唯一办法是置身于社会之外。因为个人终归斗不过社会整体。

因此,日本人对英雄的崇拜也常两者兼顾:既维持人在封闭社会中的安全感,又使他们通过凌驾于社会之上的英雄间接地尝到极端个人主义的禁果。同时,任性英雄(日文:无赖)的冲动暴力以及他对社会准则的轻视有时被看作是一种诚挚的表现,反映了他反对人为规定、伸张个人的纯洁本质。最后,英雄与那些莫名其妙地对成人生气,大喊大叫的孩子十分相似。因此,吵闹的风神远不是什么罪恶的典型,他甚至得到了人们的几分爱怜。他的“坏”不是罪过,而仅仅是人的本质的一部分。有教养的人能学会抑制住这种本质。事实上,须佐之男在非常体面地与“稻米公主”结为夫妻后依然如此。他和妻子一块儿过上了安分、平淡的小康之家生活。

天照大神对她的狂暴弟弟之可恶行为起初持十分温顺的态度。她象一名溺爱儿子因而对其过错视而不见的母亲那样宽容弟弟的任性:不管怎样,他对自己也无能为力。最后,当事情发展到过于严重时,是她而不是他隐退到洞穴里。人们可以像日本文艺的许多漫不经心的观察者那样作出结论:男人如受宠的暴君一样统治着女人。然而这种观点很肤浅。因为通过观察最基本的现象(而神道是真正基本的),可以看出女人有一种令男人畏惧的力量。

在神话中,女人的阴道比男人的阴茎魔力更大。一个叫猿田昆古的阴茎神有一个又红又长的鼻子。这个会行走的阴茎,生命力的象征,具有无比的威力。魔鬼们见到他便逃。然而据说当“高天骇人女妖”脱下她的裙子时,就连猿田昆古也毫无气力地象一朵死花般枯萎下来。

“骇人女妖”所作的使诸神欣喜若狂的下身展示大概具有神奇的意义。人们发现早期的雕像中就有表现女神展示其生殖器的。这种形象后来转变为“观音”,佛教的仁慈菩萨。 ? “去看观音”仍是 一句流行的口语,表示去逛脱衣 舞厅。并且 只有在日本才可能出现一位世界著名的电影明星在其母亲的葬礼上坚持要当众吻她的阴部的事情。新闻界以尊敬的、而不是大惊小怪的态度报道了这件事。

有关女性器官的魔力的传说很多。在此仅举一例:两位女子被一群魔鬼追赶。她们划船逃命,但魔鬼们仍紧追不放。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一位女神出现了。她叫两位女子现出她们的下身。接着她自己这样做了。两位女子起初有些忸怩,后来照女神的样子做后,魔鬼们狂笑着放弃了追赶。

这种发自神、魔鬼和男人的笑声不仅仅表示开心,它也表达恐惧的消除。在日本,象在其他任何地方一样,笑常是缓解紧张气氛的一种办法。正如人们在电影院里对暴力发笑一样。女人的性器官具有不可窥视的秘密,因而受到等量的崇拜和惧怕。或者,更确切地说,男人崇拜女子的性器官正因为男人害怕它。和许多文化一样,日本文化中也有关于女人可怕力量的传说:关于那个蛤般的阴道如何象钢钳一样剪断男性的阴茎。

佛教更加深了这种恐惧。涅磐世界不能容女人。她得先再生成男人。一段有名的佛经中说:“女人是地狱的使者,她将毁灭佛陀的基生物。她表面圣洁,却有一颗魔鬼的心。”

女人的身体是一种污染的根源。女作者紫式部在她那本肯定不很拘谨的《源氏物语》中,将赤裸裸的身体描写成“可怕得令人难忘”。在日本,裸体是一种奇怪且矛盾的现象。人们可以去公共浴池洗澡。在某些乡村地区,甚至有男女混合浴。但是日本海关雇了大批男学生和年老妇女当临时工,让他们用墨水或刀片将进口印刷品中可见到的阴毛涂刮掉。而最粗俗的脱衣舞厅却在日本畅行无阻。道德标准往往因时因地而异,没有绝对不变的。

宗教仪式、神话和大众艺术对性器官显示强烈的兴趣(例如木版春画中粗俗化的男女生殖器)既表现对生命力和生殖力的赞美,又是一种驱邪的方式。似乎通过笑,或者通过风格化艺术,即可将原始自然的东西变成人造的形象,就可以驱除神秘的自然界中固有的危险。日本在不同的地区有真正的“笑节”。人们去当地庙里大笑以讨好神。在这些庙中常可见到男女性器官的图画。

尽管在日本人思想中绝对的罪恶似乎不存在。但对任何一种脏污,包括伤口、疮口、血水与死亡,甚至仅仅不卫生,都应避而远之。反抗自然界污染的传统办法是净化。伊邪那岐从阴间回来下立花河沐浴便是典型的一例。当然,每一个地方的宗教仪式都包括这样或那样的净化形式,但很少有象在日本那样一本正经地对待净化,并将其变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这一点可从许多极不相同的场合得以证实:例如,相扑运动员在每次较量前都把盐作为净化物撒在比赛场上。在房屋、酒吧门前,在“按摩”诊所或任何其他有色情买卖的场所都能见到小小的盐堆。日本人对洁净的态度还通过其他不太明显的方式表现出来:例如,处处可见公职人员戴白手套,警察以及超级商场中开电梯的人也戴着它。在日本,无论走到哪里,都从人们的手上看到这种带仪式风度的白色。

沐浴是一种宗教活动。人们对保持清洁给予如此普遍的重视,以至于在东京上下班高潮时,满载旅客的火车上闻到的只是一股淡淡的皂香。大多数神道节都包括礼仪性沐浴。那些至今在城市中仍为一种社会机构的最早的浴室,曾是佛教寺的一部分,其历史可追溯到7 世纪。但是,如日本的许多 宗教习俗 (喝酒 为另一例)一样,洗浴很快就成为一种 独立的享受。

日本人对洗澡与法国人对饮食持同样的态度:既是内行,又能尽情享受。洗澡可由一人享受,但更经常的是和其他人一起进行,一边给旁边的人擦背,一边聊最新消息。洗澡已成为那些温泉附近度假胜地对游客的一种重要吸引。在一处度假胜地,设有一个巨大的呈心状的浴池,可容纳几百对尽兴耍水的蜜月夫妇。在另一处,人们可以在一个大金鸡浴缸里洗澡。这种澡的价格为每一分钟1,500 日元 ( 5 美元)。更有一种浴缸可随轨道 升上 山顶,因此人们可以一边涂肥皂,一边远眺。

但享乐在日本也有其另一面。神道中的净化仪式就是所谓日本人痛苦的享乐主义的一个例子。在日本,正如在许多文化中一样(尽管只有少数能象日本那样典型),人们深信忍受肉体痛苦和禁欲都可以净化。举两种不好受的例子:站在无焰的篝火旁或在严冬赤身趟过冰河。这常和肉体的快乐,甚至淫荡的狂喜 并存于日本的敬神仪式中。

这些仪式被称作“祭”。它们和拉丁民族的狂欢节一样,既是宗教仪式也是民众内心抑郁的发泄。日本的每一个城市、城镇和村庄都有祭,往往不只一次。这些“祭”节受到佛教的影响,但基本上仍是神道教的。“祭”节气氛总是非常狂热,有时发展成为真正的暴力。参加这种“祭”节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随时可能导致一场大混乱,就像在原始部落舞蹈中一样。在有些村庄,人们沿街抬着破城槌一般的巨大的阴茎,并用它猛烈撞击由一些年轻人气喘吁吁、汗水淋漓从附近寺庙里扛出的女性器官象征物。

 

 

在1970年自杀的日本小说家三岛由纪夫称“祭”节为“一种人类与永恒世界的庸俗交配。这种交配只有通过如‘祭’这样的以敬神为名的淫荡活动才能进行。”使三岛由纪夫震惊并显然诱发了他作为男孩子的激情的是“世界上这种最公然和毫无掩饰的狂喜的表达方式。”

痛苦与狂喜、性交与死亡、崇拜与恐惧、纯洁与肮脏都是日本节日中的重要因素。神道中的神有地道日本人的爱好:他们除了一些食物外不要求供奉,也不要求祷告或信条;相反要娱乐,就像太阳女神一样。他们要庆祝,要笑,尤其向往热闹的表演及化妆舞会,而且越淫荡越好。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引导人们去打破他们本身象征的禁忌。

就是这种敬神的表演奠定了日本民间文化的基础。尽管官方时常指责其粗野的形式,并向它强加各种较严肃的外来形式,日本文化的这一原始并往往淫亵、暴烈的一面还是保存到了今天。

第一个这类的表演者当然是“高天骇人女妖”。她的神秘脱衣舞为后来的“神乐”(字面意思是“使神快乐的”)树立了样板。虽然神乐仍在寺庙中继续表演,却远不如以往那样吸引人了。但是,在较现代的形式中还能看到它的影子。现代脱衣舞厅就是一例。

“豪华脱衣舞厅”是东京的一个有名的脱衣舞厅,设在火车站后面的一条黑暗、冷清的街上。门前的霓虹灯十分耀眼。入口饰有大塑料花环,如色彩鲜艳的吊丧花圈。顾客经过一个紫色灯光照耀的大厅,被引入里面的娱乐厅。偌大的舞厅完全被温柔的桃色灯光 所笼罩。 立在厅中央的一个大舞台缓 慢地旋转着。

旋转舞厅的第二层高高在上,是用透明塑料制成的。厅里所有的墙和天花板上镶满了镜子,将十来个姑娘映成无数个,犹如一幅立体春宫图。

一位男子的声音,混合着扩音器的杂音向观众表示欢迎。几位女子穿着轻薄的睡衣碎步踏上通向舞台的斜坡(有的仓促地将自己的孩子递给后台的同事),手里提着看去象野餐用的篮子,上面整齐地盖着颜色鲜艳的布。她们将篮子放在台上,又将那些布仔细地铺开,然后十分郑重地从篮子里取出她们的用品:振动器、黄瓜和避孕套,一件一件整齐地排开,排成细细的一行,就像准备传统的茶道一样。

接着,姑娘们站起来,随着响亮却有沙沙杂音的乐曲《夜晚的陌生人》草率地作出许多姿势。这与其说是舞蹈,不如说是一系列造型。她们的脸上始终毫无表情。日本舞女,不论是古典的还是现代的,常象戴了一幅完全超脱的面具。她们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是机械的。人的意志已被麻木、被降服了。

但她们的脸上即刻闪过一丝微笑:不是美国踢腿舞女的那种僵硬的露齿笑,也不是法国音乐厅中那种故作的调皮,倒更象一种母亲般的安慰:这里没什么可怕的。

面带微笑的女人们邀请台下的几名观众上台与她们合作。一些西装毕挺参加公司外出的男人,一脸通红,嬉笑着,被他们的同事推上台。这些人继而作出的试图与舞女做爱的动作是娱乐的一部分。毫不奇怪,在这种局面下,大多数男人要做爱的努力都落空,主要因为台下观众的取闹。

但娱乐须继续下去。脸色通红,咯咯笑个不停的公司青年职员们被推下台去,他们拖着落在脚腕上的裤子,挣扎着逃回原来的座位。最精彩的,大多数男人花钱来看的真正节目即将开始:Tokutashi (特别节目),又叫“打开”,其含义 随即便显示出来。

舞女们交叉走到舞台边缘跪下后,极力将上身后仰,然后,在距离头排观众仅仅几寸的地方,渐渐打开她们的双腿。此刻,观众顿时静下来。他们伸长脖子以便更清楚地看到这个令人迷惑的情景,看到带着所有神秘荣耀而被展露的那个具有魔力的器官。

仍然面带母性般微笑的舞女们,如螃蟹般慢慢移动,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轻声鼓励他们靠进一点看。为了帮助男人们的观察,脱衣舞厅提供放大镜和小手电筒。这些工具在人们手中传递着。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女人身体上的那一点上。女人们不是受男人的欲望所侮辱的对象,而是如母系社会的女神那样,将他们掌握在手。

这种出奇仪式的紧张气氛最后被疯狂的掌声和解脱性的高笑声所打破。不少男人取出手绢擦额头的汗水。

所有这些和大多数西方人渐渐与日本联系起来的那种质朴、节制和有绝妙约束的忧郁美相距甚远。土生的民间文化受神道的启发。它与受佛教影响的那种比较显贵的审美意识大相径庭。我们甚至可以称它们为两种独立的文化。

这里的部分原因是阶级地位的不同。一般来说,总是那些可以挥霍钱财与时间去追赶外国时髦的人最先受到外来的影响。贵族传统中的许多东西却来自更讲究的社会(主要是中国和朝鲜)。因此,日本最早的佛教徒是七世纪初圣德太子宫庭中的贵族。在平安时代(公元794-1185),所有的文人男子都用汉语写 作。 而妇女不这样,结果她们成了日 本本土文学的先驱。

引进上层阶级的文化不是日本独有的现象。在19世纪,欧洲的贵族沙龙就曾贪婪地吸收法国文化。但是那种来自往往处于更高发展阶段的外国的文化对孤立的岛国文化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在某些方面甚至是带创痛的。另外,佛教和儒教强调伦理道德,是控制民众的有用工具。日本7世纪的统治者就认为佛教“对保护国家极有效。”

然而日本的本土传统从未消失。在欧洲,基督教成功地摧毁了或至少替换了古代的崇拜方式。而日本的情况不同。原始文化从未被更高级的官方教条冲垮。虽然不同宗教的区分不太明显,尤其是在它们最普及的方面,但佛教寺和神道观仍然相存并立。人们遵行两种宗教的礼仪,尽管不总是在同一时间或地点。这也许由于日本人对意识形态和教条一类不够关注,却十分重视外表行为,重视符合每一种特定场合的举止言谈。因为“外表”比“内在”更重要。

贵族文化因受佛教影响,强调节制和严肃的表现,直至死气沉沉的地步。无怪乎日本人,无论地位高低,都按照佛教的礼仪埋葬死人。而民间神道文化注重凡带人性和情欲的东西,有时还加以荒诞的夸张。又怪不得婚礼通常按神道的礼仪进行。尽管现在许多年轻夫妇不信基督教,甚至连挂名的基督教徒都不是,还是认为在基督教堂里结婚更时髦,而教堂又最愿意宽容他们。类似的现象在传统文化方面则表现在渗透佛教禅宗思想的严肃的“能”戏与激烈放荡的“歌舞伎”的并存。

不过,若要问一个日本人是佛教徒还是神道教徒,他会不知如何回答。两个都是,他很可能这样回答,或者会喃喃地说什么日本人不信教。但是,在统治者及其官僚的道德 (这种道德 在不同历史时期分别得到佛教、儒教甚至国家神 道教的帮助)和神道生活方式之间有隐藏的冲突。在日本,权利从来不真正基于法律条文,而基于某种社会专制主义。人们往往不得不按照引进的、并不真正相信的准则去行动。因此,官方文化和民间文化的矛盾冲突总是深深地蕴藏着。官方压力越大,民间文化的表现形式就越怪诞。这一点在江户时代(1615-1865)尤其明显。 人们今天还可以强烈地感受到 这一时代的影响。

摄政于江户时代的德川君王们自掌权后竭尽全力压制任何可能威胁他们权利的东西。最适应这个独裁政府需要的信条是儒教,特别是12世纪中国哲学家朱熹派的理论。后者强调忠诚和义务。这两条最初是对父母而言,但根据统治者的需要,被扩大到包括一个人的君主,也就是德川君王们自己。必须强调的是,在日本,忠诚已变得比原来中国的精忠更加绝对了。

由于害怕混乱,德川政府极力抑制民间文化中享乐、放荡及色情的倾向,并取得不同的效果。存在于贵族与庶民之间的拔河竞赛仍在继续。审查制度与其他形式的控制都以官方道德为基础。而这种道德不是某种渗入人心的宗教观念,却集中了所有支持国家权利的货色。在过去,国家权力就是官方道德。

政府压制庶民文化的例子之一是同性卖淫在1648年受到官方的禁止。尽管同性恋并不被认为是有罪的。特别在武士中间,同性恋曾被认为是十分正常的,甚至是理想的。政府所以禁止同性恋是因为上层社会武士与下层社会戏子、娼妓界的掮客及其他的成员混在一起,不成体统。更糟糕的是,他们模仿后者的习惯。这对于以严格等级划分为基础的德川政权来说是不可接受的。

另一个例子是政府按照儒教思想认可妇女在封建社会的屈从地位。学者具原益轩(1630-1714)曾 写到:“ 一个女人必须将其丈夫看作君主,并以最高的宗教 和最深的爱慕为他服务。 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义务,也是她始终的义务,就是顺 从。”这似乎与太阳女神和伊邪那美的世界天差 地远。在那 个世界里,女巫掌 握全权,甚至在三世纪出现了大地女皇卑弥呼与平安宫庭中掌有独断权的宫女们。后者即使不能裁决真正的权力,至少可以左右高雅情趣的鉴赏标准。德川政权为永远清除母权制度的残余可谓不遗余力。

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如愿以偿。结果是,要个人独立行动困难重重,甚至十分危险。对每一个人都按其社会等级区别对待。这种习惯不幸至今存在。表演“祭”节以及戏院和妓女院的残酷世界构成了对那种森严等级制度压迫的唯一逃脱。

人们可以在政府准许和控制的地区界线内随心所欲。在那里,男性卖淫者、男扮女装的演员、木版画家以及高等妓女都能取悦于神。江户时代的城市民间文化,尤其在较繁荣的17世纪,与这个狭小的享乐世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音乐家、作家、演员或画家皆出没于这个受官方蔑视、却深为平民喜爱的“淫荡世界”。这个现象的重要性不可低估。可以说根本性的变化很小:暴烈的娱乐和怪诞的色情在社会制度的持续压迫下仍旧成为人们发泄情感的重要手段。因此他们的社会政治意义远远超过了西方的类似现象。

1868年德川政权崩溃明治维新开始后,日本进入了“文明开化”时期。她于是按照11个世纪前全盘接受中国文化的方法引进西方文明。但这并不意味着从德川政权遗留下来的社会压迫能够像传统和服那样被轻易地抛掉。此外,来自当时仍然盛行清教主义的西方影响反而把藏在洞里的太阳女神逼到了更深处。

日本从强加于自己的孤立中解脱出来后,变得有些虚荣。日本人“就像准备接待客人的紧张的家庭主妇。她把普通的日用品藏入柜子,并脱下平时的便服,期望以完美无瑕、一尘不染的理想化家庭生活给客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据说过去火车上甚至贴有告示:“不要光腿”,用来劝阻乘客照旧习惯卷起和服。现在,类似的告示仍出现在西式旅馆中,因为在那里会有日本人穿着睡衣,甚至内裤走来走去,叫外国人吃惊。其实这两种情形在海外游客稀少的地方是司空见惯的。

自日本人被启蒙开化以来变化不小。现在电视、广告和出国度假已使西方文化渗入了日本最普通的家庭。日本人的生活表面变得无可辨认了。尽管如此,在现代“经济奇迹”世界的混凝土墙和玻璃墙后仍留存了相当多迎合日本神口味的东西。从深层分析看,日本依然是一个传统的国家。每一座新的建筑必在屋顶设立一个神龛,献给“稻荷”(日文)这个保护稻米收成与出口数字的狐狸神。日本在许多方面依旧是一个农人之国,面对新发的财不知所措。

电影导演今村正平曾经称日本现代化的表面为一种幻象。他认为“那些小小的神龛,那些迷信和非理性的东西才是日本的真象。它们渗透了日本人的思想意识,尽管他们穿着西服并使用先进技术。”

在过去几十年中,日本文化中较原始的、有“泥臭”的东西得到了某种新生。似乎日本人现在感到腰杆子硬了,用不着过多地担心露出几粒灰尘(尽管许多人还是不愿意让外国人发觉它们)。尤其自60年代以来,日本学者们不断将他们沾满泥土的铲子伸向民间文化中更鄙俗的角落。长期被认为对一个文明开化社会来说太庸俗的某些歌舞伎剧目又重新上演了,虽然在格调上稍有变动。同时“祭” 节成了时髦的电视节目。

这并不是说日本人正生活在一个毫无节制的、世俗的享乐主义时代,通宵达旦地在街头跳舞。有些限制反而比过去更严了。更真实地说,以往那些危险的、具有破坏性的自发行为现已变成无害的民俗。但民间的东西不一定非要取传统的形式不可:关键是保持那种传统精神。我想本书将要讨论电影、书、连环画和戏剧中的人物会使人感到,尽管历史千变万化,日本人与他们创造的原始神像仍是多么相近。

注解
1这些神话最初收集在八世纪的两部著作《古事记》和《日本书记》中。两部著作都用中文撰写, 并且显然受到了大陆文化的影响。

2 古事记。

3 在伊凡。莫利斯的《源氏世界》(Ivan Morris,World of the Shining Prince) 一书的第三十页上有从江户时代保存下来 的一个观音的塑像的照 片。她撩起裙子,露出生殖器。在馆林市的观照寺里可以看到这座塑像。

4 见三岛由纪夫在矢头保的影集《裸祭》的序言。


.这些神话最初收集在八世纪的两部著作《古事记》和《日本书记》中。两部著作都用中文撰写,
且显然受到了大陆文化的影响。

古事记

在伊凡。莫利斯的《源氏世界》(Ivan Morris,World of the Shining Prince) 一书的第30页上有从江户时代保存下来的一个观音的塑像的照片。她撩起裙子,露出生殖器。在馆林市的观照寺里可以看到这座塑像。

4 见三岛由纪夫在矢头保的影集《裸祭》的序言。

同上。